梁东方
天亮了时间不长,肖张的街道上下着雨。
撑着一把透明的大伞的光膀子汉子坐在早餐店的门口,看着街上偶尔经过的车辆,看着我们停了车对着胡同口有“平原枪声”字样的牌坊照相,就说了一句,远道来的吧?
我们答了,这是一种很自然地互相打招呼的方式,能使陌生人和本地人立刻就由话语连接到一起,是以融入的方式感受不同地方的气氛的最佳途径。
于是,站在支于屋檐下的案边炸好的油条一侧,戴着有油渍的围裙的老板娘就顺势问,吃点什么?
经商的人总是善于和人打交道的,招呼一声就可能给自己带来一单生意。
嗯,肯定要吃点什么的。到了肖张这么有名的地方,怎么能不吃点什么。在平原上不同的地方吃饭,每顿饭都有每顿饭的不一样。说十里不同俗,表现在饮食上的不同,往往和方言一样明显呢。
肖张的早餐是这样的:油饼有咸的有甜的,油条不分甜和咸,有腌鸡蛋,有老豆腐,枣强流常老豆腐。这最后一句介绍,显然是针对我们这样远道的外来者的。豆腐的流常之名是个口碑上的品牌,这么说出来不是为了宣传而是为了让食客放心,只要是这个品牌之下的老豆腐就一定会有预期中的口感和味道。
流常老豆腐果然很不一般,不过看上去只是一碗清水豆腐而已,豆腐是煮熟过的,已经塌了台、起了皱。不知道流常豆腐的制作工艺有什么特殊,卤水点的是可以肯定的。流常老豆腐的妙处,主要还在于吃老豆腐的时候的佐餐配料:阴凉的平房屋子里,一张张桌子上都放着一个装了带汤的韭菜花酱的碗,还有一个装了将韭菜叶儿、韭菜梗儿都切成碎段儿的碗,还有一个辣椒酱瓶子,这是吃流常老豆腐的关键。
每一样都试着加一点到豆腐碗里,红红绿绿、汤汤水水之间,保持着韭菜原状的叶和梗儿与完全没有了韭菜形状的韭菜花酱之间,是形状起伏的老豆腐,用洋铁皮勺子吃下去的每一口都既有滋味也有适度的口感。
豆腐本质上是豆子,是这大地上众多物产中的一种,吃了它,就有了和本乡本土一致着的内容与滋味。传说中到了一个地方如果水土不服,那吃上几次当地的豆腐,也就可以使人慢慢接受与自己习惯的水土中的微量元素不同的异地特征了。
有意思的是,老豆腐是可以回碗的。吃完了一碗还想吃的话,就不必付钱了,自己直接去再盛一碗即可。当然也有规矩,就是这第二碗人家就不给送了,更关键的是,不能打第一次盛老豆腐的那个锅里的老豆腐,那个锅里豆腐多汤少,允许回碗来打的是另一个汤多豆腐少的锅。
这个规矩既宽容也限制,让回碗的人回了一次不好再回第二次、第三次,有那种不在乎的人一次次地回的话,饭馆也能承受得了。
肖张和码头李不同,这里是平原上重要道路贯穿的所在,过路的外来者络绎不绝。但是从门口的汉子、老板娘到屋子里端老豆腐的伙计,个个都对客人有着至少是言语上的礼数,门口案边点了餐、付了款,就请到屋里去坐。刚才点的一应食物都很快就给端了上来,放到桌子上的同时会说一声:油饼、油条、老豆腐,虽然没有谁不认识这店里几乎是仅有的几样食物,但是人家说一声的意思其实是说送到了,请慢用。
因为时间还早,店里吃饭的人不多,有限的几个,看样子也都是在雨里也要出来打工的人。他们安静地坐在简洁的桌边吃着简单的食物,举手投足之间都让人想起傅洪生先生所绘连环画《平原枪声》中的场景。那种房顶比较低矮的平房,平房里深深的阴凉,还有阴凉里简单的桌椅与桌椅边的劳动者的形态,时间隔了一个甲子多了,还依稀可辨地在现实里存在着。这是平原上独有的气场,是只有都在平原上生活过、体验过的人,才能心领神会的共同意识之一种。
在肖张的抗日纪念馆里看到的老照片在一定程度上能印证这一点,在那样物资极度匮乏、日本人极其残酷地残杀着平原上的男女老幼的特殊历史时期,仅有的历史图片中偶然在背景里所显示出来的,就是这样一种阴凉而安静的气氛。
正是在这样的大地与人居气氛中,无数人起来进行了反抗。著名的三十六人墓中埋葬着三十六个年轻的男女。他们是八路*被包围以后最终没有能突围出去的少数不幸者,日本人用铁丝穿过他们每个人的锁骨拉成一串,在第二天清晨进行了集体残杀……
在平原上,过去了这么多年,日本人依旧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他们给平原造成的伤害是世世代代永存的。由此进入到《平原枪声》所描绘过的大地,大地上的村庄与河流之间,处处都还有一代代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已经持续了八十年多年的深深伤痛。
抚平这伤痛的是一年四季一次次轮回,是万物生长和收获的持续养育,以至今天在被雨水淋湿的林荫道上,在路边参差的野草野花欺占了道路两侧很大一部分地方的田间,在河流(清凉江、老盐河也就是索泸河等)纵横、树丛茅草都很茁壮的平原上,让人依旧可以有望之不尽、永远也都不到头的广袤与意趣。
在前三花园和王花园、张花园之间的清凉江边驻足,在粗粗的枣树林子里走过,马英、建梅、杜平,一个个当年的形象好像依稀还能看见。在历史的地理现场和文学的地理现场,人总是能同时拥有几个时空,几个时空在这里交错,形成一种容量很大、内容很丰富的定格,这就是我们这样的寻访者与漫游者最幸福的时刻。
没有什么比和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做这样的追寻更有意思的事情了,哪怕是在伏天,哪怕是下着雨。束缚人的一切都不在话下,一点气温和天气的变化,都不过是我们想象中的世界的伴随与背景。以被表达过的文本追寻曾经表达过的事实的发生地域与环境,依旧鲜活的地域与环境,可以让人亦真亦幻地往来于不同时空并最终对脚下正在时间之流之中的一切,形成稳固的热爱。
平原广阔,大地如新,人生的丰富和辽远只在这样不断地走下去。